第九章 飞来横祸-《明人不撒暗糖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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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年前,他好像也是在这样的雨夜赤脚狂奔。
十年前,他还不叫赵北笙。
他的名字,叫作宋子遇。
有一个清贫的家庭,有一对平凡的父母,有一个护他的哥哥。
宋子殊。
对,就是如今被学弟学妹喜欢崇拜的宋子殊。
宋子殊去上学,他就靠在长满青苔的石头边玩蚂蚁,直到他哥背着书包从学校回来,从口袋里掏出几块捏得发烫的大白兔奶糖。
宋子殊没有零花钱,糖果钱是从午饭里省下来的。
但他不领情,当着哥哥的面将糖扔到了脏兮兮的泥地里。
“我不要你的糖。”他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,语气有一点冷,还有一点孩子气的执拗。
可等宋子殊走了,他又折回去捡起糖果塞到嘴里。
好甜啊。
他嚼着嚼着,突然就哭了。
他比宋子殊小两岁,早到了上学的年纪。
但家里只能供一个人上学。
妈妈甚至没有问过宋子殊,而是直接认真地对他说:“子遇,让你哥哥去学校吧。”
爸爸坐在一边低头扒拉着火炉子里的炭。
宋子殊扒在门前听到这句,刹那间脸色铁青,挡在他面前,咬牙说要把机会让给弟弟。
记忆中那是妈妈第一次冲宋子殊发火,相比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他,宋子殊无疑是第一次挨骂。
赵北笙有时回忆起来,妈妈当时一定是气过了头,才会当着他的面,口无遮拦地说:“你弟弟就算读了也不会有出息,你不一样,子殊,你和他不一样!”
其实偷哥哥的卷子做到一百分的时候,他是有想过去父母面前炫耀,觉得哥哥被所有人夸赞没什么了不起的,自己被扣上“没出息”这个帽子没什么了不起的,也曾认为自己是天下第一厉害的小孩,未来可以跟在奥特曼后面打小怪兽拯救世界。
盯着妈妈狰狞的脸,那一刻,他突然觉得陌生。
关于“把上学的机会让给哥哥”这件事,如果妈妈是轻言细语地和他商量,哪怕是装作一点点为难,一点点就好。
他想,他都是愿意的。
从那天开始,他深刻地体会到,原来一切来自父母的爱,都是自己幻想出来的虚影。
哥俩的生日恰好同日,父母在那一天会下好大一锅面条,他眼巴巴地看着,吞咽着口水,然后妈妈会拿筷子卷上一大碗给哥哥,再拿一个小碗,从汤里舀上剩余的面条给他,他将脸埋在碗里,抬眼瞥见哥哥碗里藏着的白煮蛋。
“哥哥要读书,要补脑子。子遇,你别任性。”妈妈接着又说,“哎,你要是有你哥哥一半懂事就够了。”
当然,白煮蛋最后还是被宋子殊藏着掖着送进他肚里。
“你放心,哥哥会永远护着你。等哥哥以后挣钱了,让我们子遇读最好的学校,穿最贵的衣服。”宋子殊露出一个青涩的笑容。
“嘁,我才不稀罕。”他盘腿坐在床头,把头撇过去。
宋子殊却笑嘻嘻地要和他拉钩。
明明是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,可他还是不自觉地伸出手。
睡觉前妈妈走进他们的卧室,生硬地跟他道歉,破天荒倒了满满两杯热牛奶给他们。
两杯,是一样满。
哥哥很高兴,一口气全喝完了,他却舍不得,就抿了一点点,偷偷地藏起来。
他想的是,爸爸妈妈还没有喝,他要留下来给他们尝尝。
当天半夜,他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,哥哥没有睡在他身边。
他揉着眼,从破旧的窗户往外望时,正好看见了月色下那个即将启动的小破三轮车。
心中隐隐升起的不安迫使他疯了一般冲了出去。
当踏出房门的那一刻,三轮车吱吱呀呀地往前开去,他追在后面,也不知道在哭什么,哭得满脸都是眼泪鼻涕,撕心裂肺地恳求着爸妈别丢下自己。
“爸!”
“妈!”
“哥!”
爸爸闷头开车,妈妈坐在后面紧紧抱着熟睡的哥哥,将头埋在哥哥的肩膀上。
他们不曾回过头。
一次都没有。
后来不知过了多久,他跑累了,哭累了,摔在地上,膝盖传来火辣辣的疼痛,眼睁睁盯着小破三轮车彻底消失在视线里。
第二天大早,一堆亲戚找过来说要领他回家,还告诉他,他爸妈去城里打工了,身边只能带一个。
只能带一个,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被抛弃了。
于是他像一只瘪了气的皮球被众多亲戚踢来踢去,他们唯一的动力,大概就是那份从城里寄来的微薄费用。
最后,他被踢去之前从未联系过的二伯的家。
也是在这个家里,他遇见了李慕染。
二伯的母亲,也是和南笺讲的故事里的原型。
她是整个家里唯一疼爱他的人。她满脸皱纹,手上满是老茧,穿着破旧的衣裳,但从五官还是能隐约看出年轻时是极美的女子。
很时髦的老太太,因为她不让他喊她李慕染,而是喊她lili。
这个名字好听,她冲他调皮地眨眼睛。
他上不起学,lili就教他写字,教他读书,教他如何明辨是非,如何做到满怀爱与期待好好活下去。
他觉得lili真是一个怪老太太,明明早年被骗进大山,明明早早就失去了丈夫,明明好赌的二伯对她一点都不好,她却一直对他反复强调什么是爱。
爱有什么好的。
他反驳,从来就没人爱过他。
他身处于一个巨大的谎言里,爸爸妈妈爱的是哥哥,哥哥说要护他一辈子,可就算是分别都不曾说出一句再见。
“傻孩子,你得记得,无论遇见什么,都要好好活着,因为只有活着,才会有希望。”
lili展眉笑着,挪步在柜子的底层翻出了小银手镯放入他手心里。
“你收好,等我们子遇以后遇见了心爱的姑娘,就把手镯给她戴上,这样她就一辈子都跑不掉了。”
面对这张满怀期待的脸,他只是默默摩挲着那个做工粗劣的镯子。
他并不认为自己未来会有心爱的姑娘,于他而言,这个世界有太多的欺骗与虚伪。
渐渐地,他变得能收起身上尖锐的刺,学着去讨好二伯,学着去奉承那些大人,当他们故意在他面前嘲讽那对不争气的爸妈时,他也能面色不改带着浅浅笑意。
“lili,我认为这样的自己很糟糕。”
彼时的lili好像是生病了,躺在床上的时间几乎占满了黑夜与白天,她不能教他认字,也没有力气给他讲故事,于是他就每天把发生的细碎琐事讲给她听。
她那双原本清亮的眸子变得混浊,变得呆滞。终于有一天,当他迎着倾泻的阳光来到她床沿时,lili努力半睁着眼,有些迷茫地问他:“你是谁?”
生老病死真是一件让人喘不过气的事。
lili死得草率,丧事办得草率,就连下葬,都是二伯随意在后山找了一块地匆匆埋下,用木棍竖起一块牌子算是完事。
他一直记得,lili告诉他,以后就算是归入尘土,也要随丈夫左右,生则同命,死则同棺。
可现在她只能孤零零地躺在他处。
他突然就害怕了。
油然而生的迷茫像是一根刺狠狠扎在他的心上,血淋淋的现实逼着他退后一大步,而后又是一步,最后他拼了命地跑回家里。
然后他看见二伯在翻lili凌乱无比的房间。
二伯一定又是赌输了,此时红着眼,在一片狼藉中如狼般回头盯着他。
“我妈是不是给你东西了?”
他眼底有些干涩,不自觉地握紧了口袋里的小银镯子。
……
赵北笙一直觉得自己生来不幸,命运却又给予他希望,靠着一点点甜撑到了今天,撑到遇见尹南笺的那一天。
“你能保证,能像十年前那样,找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吗?”
“抱歉,陈医生,如果上帝执意将她夺走,我想我可能会发疯。而一个疯子除了待在精神病院里了却此生,好像也没有什么活下去的价值可言。”
撕裂的暗淡天色下,他踩稳刹车,车身霎时往左一转,溅起一片湿泥。
“保持联系。”
丢下这句话,赵北笙松开安全带一脚踏出去。
萧余手忙脚乱地拉住他:“赵北笙,你给我清醒点,你一个人找要找到什么时候!”
他回头,一字一顿道:“你知道吗,尹南笺她其实胆子很小,还怕黑,但有人的时候从来都不表现出来。”
萧余愕然地松手:“我是担心你……”
“萧余,我现在好像有点懂得爱了。”
大雨瓢泼,赵北笙那死水一般的眼眸望向山头。
“明明那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汪洋大海,我也会奋不顾身地跳下去。明明那是一簇长满荆棘的血色玫瑰,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往前冲。”
赵北笙苦笑了一下,将耳机别上耳朵冲入雨中。
因为她还在前方等我。
因为我的公主需要我。
06
“他那天晚上被他二伯打得很惨。那镯子不值钱,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给……真是愚蠢的做法,因为最后还是被抢走了。”
沈蓝依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尹南笺,却并没有在那张脸上看到丝毫震惊的神色。
“于是他逃了,像这样的山,往前拼了命地跑,再然后,就遇见了肖梓薇。”
尹南笺这才缓缓抬眼,里面夹杂着一丝说不清的情绪。
“肖阿姨的孩子,叫作赵北笙,在那一年死于意外。她去那个小破山村,是为了去一处寺庙祈福。而就是那个雨夜,她发现了他,发现了和她的孩子赵北笙容貌有三分相似的宋子遇。
“后来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了。宋子遇成了赵北笙,成了风光无限、前程明朗的‘弄色’的继承人。他聪明又温柔,这么多年费尽心思化解了所有人的质疑,得到了赵老爷子的喜爱。我一直看着他,我的北笙,果然很厉害。”
尹南笺依旧十分平静:“然后呢?”
沈蓝依的笑容突然古怪起来,她的手落在尹南笺的肩头,往下压了压:“你这个反应很平淡啊。然后发生了什么,尹小姐猜不到吗?他本该一辈子都这样高高在上地活下去,可他居然遇见了宋子殊,那个抛弃了他,却活得光彩单纯的亲生哥哥。”
相貌发生了太多变化,其实初遇宋子殊时,他并没有认出来,但宋子殊却主动帮他抬行李去报到,两人谈笑间,他才知道了宋子殊的名字。
“北笙自然会觉得不快。他开始调查宋子殊,而那个时候,你出现了,出现在不近女色的宋子殊身边,他就以为,宋子殊喜欢的人,是你。”
“所以你的意思,赵北笙和我在一起,是为了报复宋子殊?”
尹南笺眼中划过一丝讥笑——你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,其实就是为了挑拨离间。
沈蓝依笑而不语。
“尹小姐,这不是明摆着……”
“够了。”尹南笺打断她。
“我不太了解你是个怎样的人。”尹南笺不笑的时候会将眼睛微微眯起,模样清冷,整个人散发着不可置疑的威严,“可赵北笙是我的男朋友,虽不能做到感同身受,但至少我明白他是个怎样的人,我有眼睛,我看得见,我们之间如何是我们自己的事,还轮不到一个外人插嘴。”
“你说我是外人?”
尹南笺笑:“难不成,你更喜欢‘第三者’这个身份?”
沈蓝依用力抿住嘴唇,美目里多了几分气急败坏。
“喂……”
顷刻间,坐在凳子上的女孩突然如箭一般冲了过来,手疾眼快地一把拉过沈蓝依的胳膊,手从她的肩膀后绕过胸前,五只手指攀附在她的脖颈上。
等那三个男人反应过来的时候,尹南笺已挟持着沈蓝依闪到门口,与他们保持了接近四米的距离。
“让他们去屋里待着。”雨水顺着发梢淌落,尹南笺冷冷地附在沈蓝依耳边说,“你知道,就算我现在对你如何,都能算正当防卫。”
沈蓝依倒是没想到尹南笺会些功夫,此刻却没有半点怯意。相反,她差点就笑了出来:“尹小姐这是何必,本来就只是打算请你出来说说话而已。”说完,她招了招手。
那几人听话地进了屋。
尹南笺稳住心神,立马在外面上了锁以防万一。
她心底暗暗舒了一口气,却没放开沈蓝依,带着沈蓝依缓缓往山下走去。
这座山虽然地势低,但道路上杂草密布,坑坑洼洼的,尤其不好走。
“尹小姐。”
正在一脸认真找路的尹南笺警觉道:“做什么?”
“你是不是不认路呀?”
“……”
“这条路我们已经走了三遍了哟。”
“那……那你说怎么走。”
“我不想告诉你耶。”
“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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