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千三百七十七章 托付-《大明文魁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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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诚心道,陈矩此局将自己套进去,却没有把自己算死。
待到陈矩抬头看来时,张诚微微一笑,与陈矩似没有半点隔阂,大有‘渡尽劫波兄弟在,相逢一笑泯恩仇’的意思。
“宗主爷,受惊了。”
张诚笑道:“咱家这么多年,在宫里经历的风风雨雨了,这场面难不倒咱家。”
“不知此局如何了结呢?”
张诚道:“陈公公,你那么深谋远虑,不如试言一二。”
陈矩笑道:“宗主爷,这是考校咱呢,那我斗胆试言一二,在旁人眼底林侯官疏入之后,最后此局不过两等。一是皇上受了此疏,恢张居正的名位,然后林侯官入阁。”
“二是皇上不接受,然后林侯官辞命回乡。但这二者都遂林侯官之意。那么宗主爷的意思,是陛下偏不如他所愿,对吗?”
张诚鼓掌起来道:“陈公公,你锋芒毕露的时候,还真是个人物。不错,皇上就是这个意思。方才皇上已下了一道口谕,让中书官李俊继续催林延潮立即进京入阁办事,但在圣谕上于张居正之事的绝口不提,你明白了吗?”
陈矩一怔道:“陛下的意思,就是让林侯官既回不了乡,也不会恢复张居正名位。给他只有一条路走,那就是入阁办事!”
张诚点点头道:“是了,你明白了吧,你跟谁斗,都别和皇上斗。既是进了宫,作了官,也就是入了局,这辈子都身不由己了!”
说完张诚哈哈大笑,陈矩脸上流露出苦楚之色,这看似笑林延潮,何尝不是笑他们自己呢?
而当中书官李俊给林延潮传天子口谕时,林延潮也算明白了天子此局。
此局就类似于当年的入阁之李廷机。
另一个时空历史上李廷机入阁时已是万历三十五年,当时东林党在朝堂上势力极大,李廷机被视为如王锡爵,沈一贯,朱赓之流的‘帝党’大员。
当时东林党提出一个著名的政治笑话,以过去未来见在三身比喻王锡爵,沈一贯,朱赓。沈一贯是在位,王锡爵为过去,朱赓为未来。
而李廷机则被视为王锡爵,沈一贯的接班人,于是遭来了东林党奏章攻势。
其实当时李廷机是两头不靠,而且为官清廉,办事也很有手段,但朝堂上非齐浙楚,即东林,如此大臣依然逃不开党争。
在众言官弹劾下的李廷机,知道即使有皇帝支持在内阁也办不好事,于是决定辞官。
哪知道天子不肯,你李廷机以为一走了之就行了?
李廷机上疏请辞达一百二十三疏,但天子就是不回复,而且东林党仍在狂骂不止。最后李廷机在京师进退不得,不得不搬到庙里去住,被人戏称庙祝阁老。
林延潮也是此局,天子不允许你辞,你又不愿意去任怎么办?
李廷机当时在庙里住五年后看皇帝还是装死不答应,最后也不打招呼自己跑回了晋江老家,当时就有言官说要把他抓回来杀头,幸好天子最后放了它一马。
但林延潮若是敢回福建老乡,情况就不同了,天子正好有了口实,趁机重办!
但林延潮入阁,就是话放出去了事没办成,也要颜面扫地。因此进退不得,李廷机是庙祝阁老,林延潮看来也要比他先一步达成‘驿丞阁老’的成就了。
当林延潮告之家人可能暂无法回乡后,除了林器年纪尚小,懵懵懂懂不知情况外。林浅浅与林用都很是失望,在这个京师不是京师,家乡不是家乡的地方呆着是什么意思。
林用对林延潮道:“爹爹,我读论语里,君子之道,用之则行,舍之则藏,惟圣人与颜回有是夫。但眼下天子对爹爹是用也不用,舍也不舍,那我们又如何行与藏呢?”
用舍行藏说得是读书人对于仕途一等态度,用我时则行,不用我时则藏。
林延潮见林用明白这个道理,欣然笑着道:“你能知道君子之道,用舍行藏的道理已是很难得了。但人生之境遇,岂能用舍二字来形容。”
林用点点头道:“爹爹的意思是,有人居庙堂之上却尸位素餐,如同在藏。有人居江湖之远却不在其位谋其政。”
林延潮微微笑了笑道:“是啊,这些人都是不懂得用舍行藏的道理,算不上读书人。”
因此天子不理会林延潮的请辞奏疏,林延潮也在这运河旁的驿站住下。
因林延潮的奏疏被张诚等扣下,士林读书人不知林延潮为张居正之故,一时朝野上下不知林延潮为何不愿任宰辅,一时之间天下间流传着退缩畏难种种说法。
运河边有二三小镇。
虽没有江南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致,但因依托了运河这样商路往来的要道,倒也有几分繁华。
驿站内衣食供给不缺,当地官员对林延潮自是不敢怠慢的。
林延潮既任‘驿丞’,但也不能常往驿站。这据驿站不到两里的小镇,县城距此有些远,离运河也里许路,往来之人没有那么复杂,林延潮每日都往此小镇一游。
这小镇里没有官吏,商人也很少,托着运河的福,也不穷困。甚至有一间书肆,虽能买的书不多,但林延潮每次去都有吩咐。书肆老板每次跑县城时,都记着给林延潮收罗出几本书来。
除了书肆,林延潮也常去驿站旁的溪边垂钓。
倒不是说他心境真能做到用舍行藏,这等随遇而安的态度,这等困顿的情绪是任何人避也避不过的,但正好拿来磨心磨志。
林延潮也一时决定学起垂钓打发自己的负面情绪。
小镇外正有一条小溪,每日晨起林延潮就拿着鱼篓去溪边垂钓。
夏去秋来,秋水涨起,小溪飘来的黄叶渐渐也多了起来,自林延潮上疏后,已去两月。
这日秋日正好,林延潮钓了一阵疲倦之意上涌,于是拿了斗笠遮面,以臂作枕合衣躺着溪石上小寐。
晒着秋阳,溪边微风吹拂衣衫,林延潮屈腿翻个身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林延潮但听耳旁有脚步声传来。
林延潮初时也没在意,不过脚步却在自己身旁停下。林延潮侧头借着竹笠遮挡一瞥,但见身旁是一双僧鞋。陈济川,吴幼礼就在身旁,他们不出言阻拦,那就是……
林延潮当即起身。
“宗海,用直钩否?”
听了这一句话,林延潮微微被戳中心思,老脸也不由一红,却见王锡爵穿着禅衣,在旁面露微笑着言道。
“元辅……”
王锡爵摆了摆手道:“老夫已告病退归林下……”
虽是意料之中,但林延潮听此还是默默一叹。王锡爵终于还是致仕了,现在朝中主持大局的就是赵志皋了。
不过王锡爵说他告病退归……之前在朝堂上看得确实脸色比较苍白,路都走不了几步的样子,但这一退归立马脸色就红润起来,还能步行至此找到自己……实在是太过神奇。
王锡爵抚须道:“老夫乘船路过此地,地方官来迎席上正好谈起老弟。听说圣旨到了时,但见老弟泛舟夜行,明月入怀,正乃乘舟行日月,贤相之兆!故而老夫起了兴致到此看一看,宗海,这直钩钓得上鱼吗?”
林延潮恭敬地道:“回禀王公,林某不是姜太公,可没这本事。”
“哈!”王锡爵抚须笑了笑,“这‘宁向直中取,不向曲中求’的道理,世人皆知,但朝廷并非无人可用,你以为非你不可吗?”
林延潮道:“林某明白。”
王锡爵点点头道:“既是明白,你可又知道沈四明已是从浙江老家奉旨进京了,这马上就到了京师。”
在咨命上虽说林延潮在先,沈一贯在后,但这是在二人同时入阁的前提下。要是沈一贯比林延潮提前一步入阁办事,那么林延潮就要排名在他之后了。
别看这一位之差,将来就是首辅次辅之别,许国熬了那么多年,就是熬不到申时行退位,最后遗憾离去。
而王锡爵一退,赵志皋年事已高,张位资历不够,二人又是中旨入阁,在百官威望不足。谁都知道不出数年,将来首辅次辅必落在年富力强,经廷推入阁的林延潮,沈一贯二人身上。
所以沈一贯,林延潮入阁先后,可能就是以后的首辅,次辅之别。
林延潮闻言脸上神情一黯,然后作揖道:“多谢王公好意,但林某不能去!”
“哦?当今朝野上下,论声望之隆,何人能在你之上。你若是担心居沈四明与百官不服,这大可不必。”王锡爵言道。。
林延潮道:“若是能服众就能为宰相,姚崇又何必向唐玄宗上十事要说呢?”
“原来如此,”王锡爵点了点头,“你是要为中兴宰相,但又怕落得与张太岳一般下场。”
“王公,都知道了?”林延潮吃惊问道。
王锡爵点了点头道:“略有所知。”
林延潮叹道:“没错,这也是林某此生都不如张太岳的地方。”
林延潮此言令王锡爵有些出乎意料之外,他目光顿了顿道:“这如与不如,没有一时之论。宗海既有此心,何必急于一时,太过操切,直言激君?”
林延潮正色道:“当年张太岳写信于徐文贞公,古之匹夫尚有高论于天子之前者,今之宰相,竟不敢出一言,何则?君父有过,大臣不说,宰相又不言,天下又有谁来为苍生言之?”
“那你先为宰相再说……”
林延潮仰头负手道:“林某岂可为无为无功之宰相?”
王锡爵闻言则神情一黯,自嘲笑道:“老夫就是无为无功的宰相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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